【叶黄】花朝
算作《春分》的番外
二月十二日，花朝。
下山的话喊了百八十年，小狐狸偷偷窥探过的采药人换过一批又一批，直到他从黄毛小狐狸长成了黄毛大狐狸，三条毛茸茸的尾巴矗在身后迎风招展，开屏似的戳到叶修眼皮子底下。孩子大了不好糊弄，叶修一拍板，行吧，明天带你下山长长见识。
小镇是两座山外的小镇，依山傍水，很是富庶。
隔日，小狐狸早早化成了人形等在院门口。那是个半大的少年模样，已经高过了叶修的肩头，利落的马尾扬在脑后，额上搭着软趴趴的刘海，一身简洁的短打装束，活脱脱是哪里来的江湖少年，任谁也猜不到他怀里斜抱着的长剑竟是九天外荒火淬成的妖刀。
春雷刚响过，冬日的寒气尚且没有褪尽，叶修装模作样地吸吸鼻子，丢给他一件御寒的外袍，“少年人就是火气旺，这么冷的天都敢穿着单衣跑出门。”说罢有寒风刺骨似的裹紧了自己的罩衫，腰间的长烟杆上嫣红的穗子一荡一荡。
小狐狸嗅了嗅，风里确实带着三春的料峭，他虽不怕这点小寒气，但叶修的意思总是懂的，他这会儿可不是哪座山头不通世故的小妖怪，他是来游历江湖的侠士剑客——黄少天对他的这个身份设定颇为受用。
他们从半山处踱步下山，这两座山上的风景是小狐狸闭着眼睛也能数过来的，这会儿揣着别样的身份，看着山头似乎都是不一样的了。他抬头望了眼走在他身前的叶修，衣裳是他惯穿的浅灰色，纁色底的大氅上是银线绣出的云纹，他的头发比小狐狸长了不止半点，垂在背后松松地系住，发带是同烟杆上的穗子一个色的嫣红。黄少天几乎要将他的背影盯出洞来了，视线最终落在发带上，半晌，别过头去。
“也没什么不一样嘛。”
越到山脚下越暖和起来。沿途的野花终于稀稀拉拉地开了一些，小小的花骨朵随着熏风轻轻摇曳，小狐狸伸手想摘，最终还是错开了，折了一根长势喜人的狗尾巴草捏在手里。
叶修回身等他，狗尾巴尖尖朝着叶修抖了抖。
终于踏进小镇的时候，小狐狸扯着叶修的衣袖，抖抖索索地紧张了起来。
叶修低头与他对上双眼，任他扯着衣袖，两人走路都要撞到一起，转着手里的烟杆说：“你在紧张什么？我去喊一声‘城里进妖怪了’，该紧张的是街上这些人。”
“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紧张了？我这是看着满大街能看不能吃的人类激动的好吗！”小狐狸不甘认怂。
“不巧了，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。”千把岁的老龙拆台毫不留情。
托叶修的福，好歹小狐狸也不紧张了，端着把叶修的衣袖扯烂的架势，逛起了这个他心心念念了百十来年的偏隅小镇。
今日大概是什么节令，街上赶集似的摆满了摊子，他们一路走来花了不少时辰，立在嘈杂的人声中央时才反应过来，日头已经高升到了头顶，带着暖意。小狐狸砸吧着嘴，鼻子抽抽，拉着叶修往烧鸡的香味飘来的地方走。
叶修拉住他，问：“你有钱吗？”
小狐狸歪头反问：“钱？”
叶修点点头，指了指路边摊。
路边摊卖的是胭脂香囊桃花簪，轻纱遮面的姑娘葱白的玉指遥遥一指，挽着双髻的丫鬟掏出压裙的荷包，点货询价付钱，一气呵成。
有些泛黑了的铜板从纤细的指尖当啷掉进覆着老茧的手心，小贩掂着数了数，半纹都不差，笑着收进袋里。粉白的布头拧成的绢花落进小丫鬟右手捧着的手绢里，姑娘冲她招手，声音细细的轻轻的：“你来，我给你簪上。”
小狐狸两眼放出光来，直勾勾盯着小贩的钱袋，回过神来问叶修：“我没有，你有吗？”
叶修笑而不答，岔开了话题再问他：“你饿吗？”
小狐狸揉了揉肚子，其实不饿。
“饿。你有钱吗？”
“没钱。”
“都要钱吗？吃饭也要？那个葫芦串也要？面具也要？”小狐狸小跑着跟在他后面，一路经过了三四个小摊，点将似的追问。
“真是不好意思，都要。”
小狐狸发出了不满的叹息。
成功地引来了叶修的侧目。
“没钱还带你下山，对不起了啊祖宗。”叶修诚心诚意。
“唉，下次记住了啊。”黄少天不识好歹。
两只人模人样的妖从城东走到了城西，走走停停。小狐狸看什么都新鲜，哪个摊子都要停下来探究一番，每每探究到小贩问及“需要买点回去吗”，小狐狸皱着眉望望叶修，叹气摇头，再一步三回望地离开。
叶修遭受到了史无前例的良心的谴责。
走完长长的一条街道竟然也花了整整半日的光景。小狐狸的鼻子太灵敏，杨花乱飞的时节，城里避无可避地充斥着盈白的柳絮，小狐狸揉着通红的鼻尖，打出今日不知第几十个喷嚏。
抬头已是月上柳梢头，长街陆陆续续亮起阑珊的灯火，小狐狸捏着叶修的手心，抬眼与他相望，眼中亮晶晶的，叶修一时不知是星光还是灯光。
“原来是这个！”小狐狸在他耳边高声道，“那年我趴在树梢上往山下望，望到一条长长的灯光，比搭了鹊桥的天河还要好看的颜色，我看到那个采药的人类从高起的拱门走近那一串灯火中，原来就是这里……”他的笑意几乎要溢出言表。
他们此刻就在灯火阑珊中，在那高高拱起的城门口。
叶修轻声说：“当然是记得的，还差点当你被狼吃了。”
小狐狸伸手去戳他腰腹，“瞎操心，树顶的风景可好看多了。”
“哦，那吓得尾巴都发抖的不知是谁？”
“谁？”小狐狸装作四处张望的模样，“不知道你说谁。”
他们站在城门口柳树下，与这个世间隔着鼎沸的人声。
黄少天鼻子抽了又抽，最终还是没有忍住，打出了今日收尾的喷嚏。
他勾着叶修的手指，转身往城门口走去，“我们也该回去啦。”
城郊的小路上零星尚有人迹，直到山脚下，人烟罕至，却已经有了虫鸣。
小狐狸空着的手偷偷掐了个诀，渐渐地有萤火靠近，愈往山顶，萤火愈盛。他们走得慢，萤虫低低的飞绕在他们身侧，引出一条道路来。
叶修知道是小狐狸在卖弄他的小把戏，也就安安静静跟着他走，也不言也不语。小狐狸等着他开口问，哪知他却不问。小狐狸心里有话，勾着叶修的手指就躁了起来。
最后耐不住的还是小狐狸，他停下脚步，搭着叶修的手指却不松开，说：“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这些萤虫是怎么来的吗？”
小狐狸满脸都写着“快说你想知道”，叶修无奈地抿唇笑问：“那么，它们是哪儿来的呢？”
“还记得你来找我的时候用千机伞…盏，盛着的萤火吗？夜里很黑，山风呜咽，还有不知哪来的狼叫声，真的是很可怕。但是，你来接我，我很高兴。”叶修觉得小狐狸大概是脸红了，他亮晶晶的双眼却还在看着自己，他看清了，在那双眼里，盛着的是万千萤火，和萤火中笑着的自己。
小狐狸仍在喋喋不休，他说：“所以，这是我送你的漫天流萤。虽然是借了你的花送与你这尊佛。”
似乎山中有风来，吹群山撞入怀。①
原来千年的老妖怪动起心来，也不过只需一个弹指。
算作番外，感谢食用❤
①化用自《是风动》
